早晨讓陽光擾醒,她微微蹙眉略顯不快。窗簾怎麼是開敞的?
她拄著頭,皺眉思忖著,忽然想起昨夜為了觀賞星空,將簾子拉開後她卻迷糊入睡。
瞪著鄰家籬笆,她兀自生著悶氣--對自己。
俐落地翻身下床,例行梳洗完畢,反手隨意紮束馬尾,撈來包包,將桌上的書本全數抽走塞進,她打算今天要在圖書館待上一日。
這是她撫平心情的最好辦法。
平日就喜歡吟詩詠詞的她,樂於隨著文字融進情境。李清照的聲聲慢堪稱一絕,也是她最常朗朗於口的一首詞。
她喜歡才子。
寫作,很難。她知道。
而她最不喜歡戰爭。
等她想起時間,已經待得過晚,急忙離開圖書館,回到家中,只留玄關一盞黃燈。
推開門,沒有人。說是家還太過,這裡,也只剩她留守。
她將東西掛上椅背,有些有氣無力地,整日沉浸在書裏,讓她累得想立刻躺上床鋪。
洗完澡後,她反而精神奕奕,只得盯著全白的天花板,許久。
這樣耗下去不行,她開始念著詞,意識終於開始漸漸模糊,依稀看見一隻隻發著燐光的鳳蝶在她眼前紛飛,雖然疑惑,她仍不敵睡意沉沉睡去。
一片草原?她在作夢嗎?
坐在草叢中的她,一身狼狽地淋著雨。
她愣愣地看著鳳蝶翩翩飛過,不遠的一座村莊感覺很陌生,這是她的前世,或純粹只是夢?
回過神,雖然下著雨,她仍注意到空氣中瀰漫一股腥甜,像血。
戰爭?
這是到底是哪個朝代?
想了想,她不以為意,從容地觀望四周情形--現在她已經不那麼慌張,這些詭異已被她認定只是場夢--很好,她人在不知何處的郊外,下著雨,人煙稀少到可能有什麼變故。
忽然,遠方傳來馬蹄聲,朝村莊的方向快速前進。她想找掩護,然而對方先行發現她。
一陣達達,那人漂亮地一個翻身下馬,來到她面前,身上有股軒昂的氣質。
打量了半晌,他用某種口音問,「妳是誰?」很奇怪,她居然懂。
我是誰?你當然不可能在問現實吧?這個問題,我自己也想知道呀。
張開的口又闔上,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見她不語,那人又笑笑,「不會說話,還是不想說話?害怕?」
她還是不動。就讓他誤會吧。她心想。
他朝她伸出手,「我帶著妳走吧,好嗎?」
身上的濕漉讓她感到不適,她有些困難地站起身。就跟他走吧,離開這裡也好,她不想再淋雨。
讓他拉上馬背,全身溼透的她還沒想到冷,他就已將斗篷密密地包住她,他的體溫滿滿的在斗篷裏環繞著她,就這樣一路到他府裏,她沒感到冷過。
在眾人擁促之中回到他府邸,沒見過大陣仗的她還傻著,隨即被妥善安頓在客房,然後眾人各自忙起雜事,讓她隨意觀望屋裏。
在廳堂各處走著走著,繞得她都累了。
一問之下,共有五廳八院兩偏房,還有私人的狩獵場,這兒的氣派裝飾讓她臆測起他的身分。
諸侯?將軍?
但是她再次見到他時,震驚地明白他是項羽!
那她,是虞姬?還是不幸身為他眾多侍妾的一員?
驚惶駐進她雙眼,他也瞧見端倪,卻不動聲色,依舊帶笑的拉近她,「就叫妳虞姬吧。」
然後,他看著她的懼意緩緩消退。
她以為,夢就這樣了,她不曾做這樣長的夢。
她卻沒醒來。
日子一天一天經過,項羽每天出兵,因為太過珍惜,他總是不讓她跟隨。
「我也可以去嗎?」她總是這樣問著。
他也總是回,「不,我去打仗,不是兒戲。」
每每看著她失望的側臉,他總會拍拍她臉頰,似是安慰。
「不要把我當孩子。」
「不是孩子,是珍寶啊。」
她懂他的心情,那種害怕失去的恐懼。
但是,他不知道的是,在這裏她只能依賴他。其他人,都對她必恭必敬,她連想找個說話對象也總不能如願。
那她要做什麼?
喔,她是虞姬,擅舞蹈,但是,他不在,要她舞給誰看?
好長的夢,她好想醒來。
她根本不是這邊的人,不是嗎?
但是這件事,她誰也沒有提起過。就連項羽,也沒有。
兩年,該發生的事,都發生了,她慶幸,還好自己扮得像虞姬,沒有露出異樣--她不是這時代的人。
接下來,就要楚漢相爭了吧。
她也沒說。不能破壞歷史平衡,她不想當歷史罪人。
這樣的想法很堅定,但是,當她看見項羽鎩羽而歸,那滿身的傷,讓她的心陡地擰緊,疼得令人發淚。
小心翼翼的替他上完藥,她緊緊抱著他,靜靜代他哭泣。
因為他是一軍主帥,所有的苦痛都得他自己扛。她不懂該怎麼做,她希望他贏,但她不能變成罪人。
同時她是虞姬。虞姬是不問軍事的啊。
美人計?
為了項羽,她可以、她也情願,那她的心呢?該置之不理嗎?
「我想,我可以出點力的…」那天午後,她才開口,卻惹得項羽怒氣騰騰。
「不准!未經批准妳不許離開!」
項羽為了美人計發狂,她又何嘗因她的反應放下了心?
她依著他,輕聲勸哄,「我的心,會一直跟著你。」
不能否認的,她已經動了心,即使她有天會回去,回到她原本的時代。
「只有心,那人呢?」
見她久久不語,他著急再問:「那麼,人呢?」
她無法回答。
戰爭情勢一天比一天漸漸明朗,劉邦已經節節勝利,常常殺得我軍措手不及,現在她反而希望,項羽能知難而退,帶著她一起隱居。
平凡就好了。
只是她太明白,也無法忽視,項羽想站在頂端的心願。她不也為那樣發光的他著迷嗎?
最後一戰,他負傷歸來,了解大局已定的她,因著項羽的頹喪,反而細細安慰起他。
照例,她為他包紮,纏著繃帶的同時,她說:「頂端,最適合你。」
「但是我敗了。」一語,將觥籌裡的酒豪邁飲畢。
「頂也,立於天地之間,」她一面固定傷處,一面說,「你無須為誰證明。」
雖然,這些聽起來像是胡謅,卻是她的肺腑之言。
替他上好傷藥裹好傷之後,她細心整裝,準備為他舞一曲。
沒有理由,也不為他人眼光,就只為項羽起舞。
「舞得好!」他喝采。
舞,跳得更起勁,但她沉沉的心情,仍無法逃過他的眼,「虞姬,我帶妳走。」
他給她的承諾,她不敢、也不能回應,他的不滿,她也沒敢面對,「跟我走!」
「跟我走!」
「跟我走啊!」
她持續不語,只能繼續舞著、舞著,窮極她身心的愛慕舞著,直到項羽睡著。
事情,得有個完結。
她私下動手佈置起思考已久的婚禮。
簡單的場地、喜氣的大紅色,精簡的禮服,還有一些必備用品,雖然沒有眾人觀禮,但她已心滿意足。
項羽驚訝地望著她,「我不知道,我會不會勝利。」
他已決定為了她最後一戰。
伸出手,她為他理了理衣襟,「勝不勝,你都是我心中最崇高的。」
打從她上了他的馬之後,一切成見都消逝無蹤。她雖然想回去,同時也很想留下。
如果、如果他不是項羽的話。
那該有多好?
舉完杯、拜完堂,她再次起舞,一身紅艷禮服的身影,深深擄獲項羽的目光。
他早就知道,她很美,也是個特別的女人。
趁他沉醉不備時,她抽出藏好的匕首,「我說過,我的心會永遠跟著你。」
接著,他來不及阻止,僅能眼睜睜看著她毅然舉起那銀白,落下。
一整片鮮紅暈染了他的視線,久久,不散。
他狂吼出聲。
那決心,很堅定。而她已策劃多時了。
神志朦朧,她已經聽不到項羽的聲音,也見不到他為她流下的淚。她聽到他哭聲,還有滿懷的溫度--一如當初那樣溫暖。
她只知道,他定會為她傷心,但她擔心他,她不想連累他,而且,她也累了。
她還是自己嗎?
或者是虞姬?
虞姬已死,她該醒了。
她醒了,這裡是床不是草地。
悲傷太久,而夢太長,到底她睡了多久?
項羽他好嗎?是否為她傷心,情緒狂亂?
搖搖頭,她笑自己。
項羽不早逝世了?他跟她不同朝代的呀,她睡傻了。
只是心裏仍充斥著悲傷,呼應著李清照的聲聲慢,她透徹明白了那種思念。
想見不能見,數不盡的傷痛。
緩緩地哼完那首詞,她已淚流滿面,她卻連拭去都忘了,只是靜靜地,看著眼前一雙鳳蝶翩翩飛過。
蝶兒飛遠了,遠得看不見了,她還在張望,伊人是否在彼方?
回過神,她胡亂地擦擦眼角,要自己別再多想。
起身俐落地梳洗完畢,今天不紮馬尾,看看日子,今天得去聽場名人演講,無法缺席的那種。
徐徐地拖著腳步,她比較願意窩在書堆裏。
項羽總是不限制她看書的時間。
甩了甩頭,她怎麼又來了?
極不願的,她進了視聽中心,正打算趁隙開溜,卻不意瞥見演講者大名,已經沉沉的心,又再浮動。
項羽!
真這麼巧?是夢?還是命運?
她不作夢的。命運,她也從來都不信--可是這次,為了他--她想相信。
反常地挑了前排位置坐下,瞧見了他那張面容,沒錯,是他。
她難掩激動地,興奮得想立刻上前,這樣注視著他,他發現了嗎?
本來總是無心去聽的演講,她為了他,發揮專注的精神,聽完她毫無興趣的領導統御。
幾個鐘頭過去,演講完畢,現場人漸漸散了,只剩她執意留在原位。
她想見他啊。
但是他卻只是站在台上,跟陸續上前發問的自願者交談。
焦急逼出霧氣。他還沒看見她嗎?他忘了?還是在生氣?氣她早他一步離開。
心已經受不住煎熬,她起身回首見他最後一眼,轉身就要離去。
「虞姬!」
腳步一躓,淚滴隨之落下,她希望他認出她,就算是她錯聽也好。
她遲遲不敢回頭。會不會是別人在討論歷史?
那道聲音仍是笑笑,「還是,該幫妳另起新名?」
她轉身,習慣性揚起溫婉地笑,「哪邊是夢啊?」
他反手,輕輕拂去她淚水,有些不捨,「兩邊都不是。」
「我一直想見妳。」
所以才有夢。